（三）
她下了楼梯，隐入这座城市的黑暗之中，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她沿着一旁的一处楼梯，一直往下，一直往下，走到了这个安置区的最深处，虽然这最深处，只是对着安置区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的。这里不是安置区的最深处，也不是诺维埃的最深处，这可没有几个人知道。但是，她是清楚的。
走着走着，流水声就大了起来。虽然这个地方幽深而又晦暗，但这可是整个诺维埃里面至关重要的地方之一。诺维埃里面绝大多数的下水管道，都汇总在这个地方。毫不夸张的说，这片区域是诺维埃的肾脏，没有这里，上面那座琉璃之城不可能每个夜晚都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与热。
走在这个地方，让人感觉有些心悸。这里连一盏最简单的路灯都没有，老鼠和昆虫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了，生活污水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甚至要比之前腐败的垃圾更加可怕。
她提着手提箱，开始经过一个又一个修理下水管道的路口。
十六...十七...
她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一直数到18。
第十八号涵洞，这才是她此行必须要去的地点。
这个涵洞从外观上看起来和其它前前后后修理下水管道用的涵洞没有任何区别，每一个都是那么的黑暗和幽深，冷风夹杂着臭味从涵洞里吹出来，诠释着安置区下层金属的低温。
她走了进去，拐过一个弯，眼前立马就出现了一小盏微弱的灯光，颤颤巍巍地亮着，没过几步，就被这个涵洞里更遥远处的黑暗所吞噬。灯光映射出来的是一扇小门，门开在这个涵洞的石质内壁，用劣质不锈钢做的。这块地方可不敢用木质的任何东西，潮湿生霉不说，在微小虫豸的啃食下，恐怕很快就会变质朽烂。
不锈钢门上已经落满了灰尘，但是门把手的地方，看得出来，还算干净的，说明这个地方还有人在使用。门上面没有任何注明身份的表示，看起来这就是一个下水管修理工临时存放工具或者小憩的地方，仅此而已。
她把右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顿了顿，然后开始轻轻叩响眼前的这扇小门。
声音不大，但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回声还是响了起来，窸窸窣窣，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沉默。沉默。她放下叩门的手，站在原地等候着。
他很有可能出去了没回来，这很正常，有可能他久违地离开这里，到那片金碧辉煌的地方去逍遥自在去了。
她还在等着，站了一小会儿，正当她举起手，准备再一次敲门的时候，门开了。
不出所料，开门的是那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头，穿着灰色的破布毛衣，头发花白，只有发丝的底端还能看得见灰色的痕迹。他冰伛着身子，脊背已经弯成了九十度，脸上布满了老人斑，黑一块黄一块，乍一看有些瘆人。
屋子里有一张桌子，上面亮着闪烁着黄色微光的蜡烛，看来是被突如其来的造访者给惊扰了。
“你是？”那个驼背老头说。
她没有说话，反而从黑色风衣里取出了两块金条，这是硬通货，在任何上层的地方都适用，纯金铸造，上面还有诺维埃的发行烫金纹饰，这两块金条的分量可不轻，要是在上层的普通城市里省吃俭用一点，够个几年的生活了。
金条很重，分量极沉，她信手放在驼背老头点着蜡烛的桌子上，金条与桌面接触时发出了哐当的声响，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开口了，他瞄了一眼桌子上沉沉的金条，却依旧面不改色地问道。
“帮我准备一身衣服，正装，要稍微体面一点的，还有一身普通的衣服，要旧，上面要有补丁，越普通越好。这身衣服就留在你这里了，正装我会托人给还回来，能成的话，这两块金条就是你的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这里可不是服装租赁的店子，要找的话到上面去。”他走过来，把那两块金子朝她的方向推过去，“收好你的钱吧，姑娘。到上面那边去，我要休息了。”
她沉默了，没有收走桌子上的金子，反而站到了老人的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已经浑浊了，不过有一丝难以消融的神色藏在那双眼睛的深处，依然澄澈而透亮。他也非常老了，整个脸部的肌肉都松弛下来，皱纹完完全全占领了整张脸上所有的地方，岁月在这个驼背老头的身体之上留下了残酷的痕迹。
黯淡的蜡烛停止了晃动，开始缓慢地燃烧，烛泪滴到了桌子上，整间小屋的风停止了流动，这互相的凝视持续了整整三分钟之久。这三分钟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读取出什么。
冗长的沉默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没入了黑暗中。几分钟之后，他取出了两个软塑料盒子，放在了她手上。之后，他才取了那两块可以在诺维埃主城里逍遥半个月的值钱宝贝，放到了里面的一个柜子里。
“更衣室在里面的左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他说道。
她没说话，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随即取了那两个软塑料盒其中的一个，朝里面隐藏的宽敞地方走去。这身黑风衣里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剩下的放在这身准备好的正装里，绰绰有余。
麻利迅速地更换衣服，借用里面的水池洗净脸上的灰尘，喷上不算廉价的香水，鞋子虽然没有换成高跟，但是用里面备好的抹布擦干净了在外面粘上的泥土，看起来也不是低端的地摊货，好歹是某个高级工坊订做的品种。
头发也要重新梳理，盘好的，没有发饰，藏在帽子里的短头发被全部解开，隐藏的长发披散下来，看得出盘起来之前就被用心打理过，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笔直而又顺滑。黑色的圆顶帽被她取下来，取而代之是一顶相当不错的女士礼帽，浅粉色，上面扎着一根纯白鸟类的羽毛。
黑色风衣，黑色裤子被她全部褪下，然后取过那塑料盒里的正装大衣和内衬。衣服保养的相当好，不是明眼人恐怕会误以为是哪个上等人家闺女的比较旧的礼服。白色的衬衣附领带，与礼帽同色的大衣，裤子也是，相当高级的布料做的，虽然谈不上名贵，但估计是安置区里谁有谁炫耀的高级礼服了。
当然，这些比起琉璃之城里的上等人来，根本不值一提。
衣服很快换好了，她自带的黑色风衣被放在塑料膜里，折叠好装进之前搁置礼服的盒子。她看了看镜子之前的自己，那张有些冷漠的脸上也不由得出现了一丝惊讶与欣喜。
那个之前看起来有些单薄，饱经风霜的女孩子一下变得容光焕发，这才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面庞很秀气，两只眼睛没有化妆也显得很生动水灵，不需要怎么费力掩饰，轻轻的举手投足便能够有一些上等人的味道。看来即使是这个冒着风尘，穿着黑风衣，身板结实的女孩子，也有着她自己爱美的一面。
梳妆后和梳妆前完全是两个人，这瞠目结舌的改变只发生在短短的不到十分钟里面。之前她看起来像个身份不高，要去买卖什么商客，出入高级会所恐怕会被严查，怀疑是来策划什么阴谋的。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个上等人家的名媛，出入赌城，酒场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陪同，迎宾和端送酒水的服务生会对她点头哈腰。
她收敛住内心那一份小小的波动，把装黑风衣的盒子整理好，然后走出了更衣室。
这个与之前完全不同，连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小姑娘出现在那个驼背老头的眼前。惊讶仅仅维持了几秒，随后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也没有说话表达些什么。她把软塑料盒放好，然后取了另一个，向老人招手示意，随即向这间藏在十八号涵洞的小屋子的外面走去。
“你，是谁？”
两人背朝着背，都没有转过身来。她止住了脚步，老人的声音穿进了她的耳畔。
这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我姓毕。”她开口了。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个熟人，不过那个家伙早都不在这里喽!小姑娘。”
沉默。
“那也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啊，只可惜，她可不姓毕。”
老家伙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也不看她，迷迷糊糊的，好像陷入了绵长而又悠久的回忆。他像是在对她说，可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需要被搭理似的。
不久之后，他住了口，他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咳嗽了一声，随即说道:“你走吧，小姑娘，我知道你还有要紧事的。”
“我来过这里这件事，希望你不要说出去。不过，说出去也无妨。”
“今天晚上，这个地方哪里有什么人来过，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就着烛光，读书看报。孤家寡人啊，小姑娘。”
“谢了。”
然后她继续迈动脚步，对话的过程，至始至终，两个人都没有把头转过来，看向对方。
背靠背的交流。
这一天晚上，安置区的夜色比以往都要黑。
但是，在那片光的海洋之中，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chapter.ten 迷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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